文鼎筑城


建筑师刘文鼎访谈


伊洋：您能说说在这么些年的工作中是如何与甲方打交道的呢？

刘文鼎：在北京院工作时设计任务都是所里给的，主要是和甲方的技术人员在技术层面打交道，不涉及公关、经营等层面，甲乙方的关系比较单纯。自己独立开业以后，真正成为有经济头脑的建筑师，也真正有了自己的甲方，从承接项目到经营到技术的各个层面都和甲方在打交道，感觉应该做全面的建筑师。关于如何与甲方打交道，在接项目时建筑师会分为几种不同的类型，一类是可以选择甲方的；一类是到处找活儿等着甲方选择的；我个人则属于介乎于前两类中间的一类，选择是双方面的，当业务商谈的各方面能够达成较多共识时，甲乙方关系才能够确立。第一类的建筑师并不多，比如张永和这样的中国先锋建筑师，他们拥有一定的国际知名度和海外教育背景，之所以先锋也是因为坚持自己的理想和原则，接项目时会选择有前瞻性和高素质的甲方，但他们做的项目类型会受到限制。第二类被甲方选择的建筑师是更为市场化的建筑师，设计时受到方方面面的制约较多，有盲从于甲方的建筑师，也有尽量引导甲方的，也有在做出大让步时让自己的理想前进一小步的。我在北京院工作了十年，可能更属于泛北京院体系的建筑师，以满足甲方的需求服务于社会为准则。我从业以来，大多还是处于被甲方选择的状态，但作为建筑师也得有自己的底线，在谈项目时应对甲方有一个清楚的判断，并不是所有项目都要接。我知道哪些项目可以当作品来做，哪些项目因为它受到的干预过多，只能以满足甲方要求服务于甲方为主。当遇到一些不合理的需求时，会尽量引导他们做出正确的决定，但在不触及底线的前提下也有可能做出让步。毕竟在每个项目中都会存在不少不合理的需求。

 

伊洋：那您在实际工程项目中，发生过哪些有趣的故事？比如当您面对一些不是很专业的甲方时，您采取了怎样的应对措施？您还是去满足他们的需求吗？

刘文鼎：我谈谈做建筑立面时的一些体会吧。甲方对建筑立面往往有自己的想法，他们还要考虑大众的喜好和政府审批部门的意见，我们做立面也受到较多的制约，有时不得不在自己的个人风格、流行审美、长官意志之间加以权衡。不少二三线城市的住宅开发商明确指出要做成欧式的，还辩解说不是他们喜欢欧式，而是民众的普遍认同，认为欧式意味着品味与档次，住宅做成欧式的能买得好价也卖得高。我也对甲方说过，你们要的欧式确切地说是古典欧式，现代欧式都是很简约甚至很前卫的，人家现在做住宅已经不这么做了，我们是在模仿人家几百年上千年前的东西。但毕竟甲方是投资者，是付给你设计费的，这时也只能努力做出一个自己还看得过去的、比较地道的欧式，而不是不伦不类的那种。说到应对措施，还是争取做出符合甲方要求而又自己也满意的设计，但也知道这样只能把项目作为工程来做，而不要奢望做作品了，终究能建起来的建筑总比太坚持自己想法的纸上谈兵要强，建筑师有时是需要变通的。记得作过一个北京的住宅项目，立面做了八轮才定下来，甲方不多看几种可能性就是不甘心，所以让甲方可以选择是比较好的策略，但最后甲方还是挑了最平淡的方案，理由很简单，不希望标准层有变化，节约投资。曾做过一个住宅区的配套学校，刚开始是开发商一方出资，要求立面按最省钱来做，于是全用涂料来做，不知怎么的后来教委也出资了，而且年度非常高的教育经费必须花出去，立面重新做了，铝板、石材、陶土砖、真石漆全招呼上了。还做过一个酒店项目，在当地是看作城市地标的，概念方案是别人做的，效果图做的随意而草率，比较虚而不切实际，有很多图面表现的功夫，却被政府部门看中了。进入实施阶段我接手来做时，甲方说立面不能改了，否则重新报批很麻烦耽误工期，于是很不合理的一些地方都成了设计的前提条件，概念方案就这么一锤定音也不可以再改进，是不是太教条了，体制上还是存在不少问题。

伊洋：我的老师曾经接触过一个甲方，他们的需求很滑稽。强行要做一个西班牙式的建筑，上面还得加上一个中国大屋顶。对此，您怎么看待，遇上这种项目，您会接吗？

刘文鼎：确实存在甲方一点都不懂建筑的情况，这种四不像的建筑在迪斯尼乐园里或者拉斯维加斯有可能会出现。当然，可能也存在这种大众的猎奇式审美需求。在中国后现代主义也一度盛行过，但我认为还是现代主义具有更持久的生命力，复古与拼贴都不是办法。这样的建筑对城市的杀伤力是很大的，它只能形成荒诞的城市景观。我个人比较喜欢北欧简约的当代建筑，建筑还是应该以体块美、几何美、技术美、时代美来打动人。碰到这种项目，我可能会先想想有没有用巧妙的方法让矛盾的事物并置在一起或刻意表达碰撞的可能性，还要看这个项目建在哪里，要看它所处的氛围与环境，如果它建在南极或沙漠里也没什么不行，接不接项目还涉及很多方面的因素，具体碰到这样的事情才好加以判断。但可以肯定的是建筑师不能做破坏城市、破坏文化的事情，这是建筑师应有的社会责任。

 

伊洋：在北京，我们常常能见到一些很糟糕的建筑，您认为这需要甲方负起一部分责任吗？

刘文鼎：甲方肯定有责任，因为楼是它盖的，但不能负全部责任。这还涉及到大众审美诉求、建筑管理部门、建筑师素质等诸多因素。甲方建筑专业素质差一定会干预建筑师作出好的设计，但好甲方遇到不好的建筑师也盖不出好建筑，好甲方加上好建筑师但缺少好的审批管理机制还是盖不出好建筑。

 

伊洋：甲方在您的建筑创作中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您认为甲方束缚了您的创造力吗？

刘文鼎：对于我而言，甲方在我的设计过程中，起到的作用基本上都是积极的。我是对甲方有所判断后才接他的项目，一旦确定了甲乙方关系，就是良好的合作关系。我常说甲方刺激灵感，他们对市场更具有灵敏度，不断给建筑师提出问题、制造麻烦，做设计就是不断地解决甲方的问题，使设计不断推进，建筑师其实很享受这个解决问题的过程。甲方的要求越多、限制越多，往往越容易激发灵感。在荒郊野外的一块矩形平地做设计反而是最难的，因为太多解了，设计构思是需要推导出某种唯一性的。我做设计的准则是满足人的使用需求和甲方的要求，借用北京院的口号是建筑服务社会，我不会为了个人的自我实现去牺牲甲方和使用者的利益。当然，作为一个建筑师，都是追求自我实现的，但不是每一个项目都具备自我实现的条件。

 

伊洋：您认为中国建筑师的创作环境怎样？

刘文鼎：总体看来，中国建筑师和境外建筑师相比，还是缺少话语权的。例如，北京的当代MOMA，可以把住宅做得这么纯净，还采取空中连廊形成视觉冲击，因为是斯蒂文霍尔做的，开发商愿意买单，但如果这是一个中国建筑师的设计，开发商能接受吗?估计实现的可能性就不大。在奥运会场馆附近那么重要的位置，居然能盖出龙头或者火炬状的建筑，可见境外建筑师也是良莠不齐的。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于是不少中国建筑师开始挂羊头卖狗肉，以境外公司的名义接项目，或者到国外去注册公司，或者找老外去汇报方案，我觉得这都是创作环境中不太正常的现象。但值得高兴的是中国的快速城市化进程为建筑师提供了大量创作实践的机会，我们应该好好把握这样难得的历史机遇，争取多做出些好的作品，为中国整体建筑水平的提高做点事。